愛 回憶。

今天是父親回天家的紀念日，我想念他。

憲兵退伍的四川籍爸爸，生氣起來嗓門震撼，和年紀相差十五歲脾氣倔強的媽媽，總能將家庭氣氛拉扯得驚心動魄，彷彿忘了他們生過三個孩子。

爭吵！常常爭吵的爸媽！當年幼小無助的我，很害怕這種氛圍，總在大姊使個眼色下，我們姊妹就竄逃到房間。二個姊姊耳貼三夾板隔間的牆面，努力了解戰況，怒吼和嚎啕大哭聲預告了我們該出場了。首先，大姐推派最受媽媽寵愛的我為第一棒，要我哭著拉住媽媽提著「離家出走」包包的手，叫媽媽不要走……。

大姊是這個家中的資深份子，大抵十分明瞭劇情走向，但她可能不知道初生之犢的我，可是恐荒的要命，膽怯地從肺腑中吐出苦苦哀求，句句真情流露啊！

有時媽媽留下來了，有時媽媽已騎著單車「遠走」，然後爸爸騎著摩托車載著二姊和我一路跟著媽媽，到固定的路邊雙方停下車來，這時我和二姊要再次「求媽媽回家」。

偶爾劇情也會有些變化，爸媽吵架後，傷心欲絕的媽媽「昏倒了」，這時大姊就會被爸爸派去找隔街的陳醫生來家中。當全家圍著床緣安慰哭叫著媽媽時，我被擠在圈圈外，只能在大人們的腿縫中焦急的探望著媽媽，生怕媽媽死掉……。

陳醫生給媽媽打了一針後，一邊收捲起黑色的聽診器，一邊囑咐我們小孩要乖，長方形的黑包包合上金屬扣蓋，陳醫生提起那黑包包站起來跟爸爸到別處講些話後，就回家了！我緊張害怕又不太敢靠近媽媽的床，因為她的眼淚和紅腫腫的臉，總將我遠遠的隔絕。我站在床腳不知所措的等待，直到媽媽叫我去拿條溼毛巾給她，我才拼了命的趕快去浴室認真的擰了一條濕毛巾快步遞去，以為這條濕毛巾可以救回我的媽媽。

後來聽大姊冷靜地說﹕「媽媽不會死」。我雖然不明白，但總是放心了。

媽媽哭過後、出走後、昏厥後，爸爸總要花好長的時間溫柔的對待媽媽，為媽媽泡杯菊花茶，再為媽媽槌背按摩。姊姊們解散去忙功課了，我站的老遠確定風暴已過，才漸漸的放下心防。

我不明白爸媽在爭吵什麼？也不明白爸爸為什麼要這麼大聲這麼兇，然後還要花這麼多精神來安慰平息媽媽的情緒？ 接下來大約有三天到一個星期平靜的日子。暴風的分子，再度蠢蠢欲動。

最終媽媽厭煩了，她向外面尋找溫暖了。我不知道何者是因？何者是果？

小時候媽媽在家裡開設洋裁縫紉補習班，民國六、七十年代時興女孩子國、高中畢業後，學習一技之長。當年來家中學習的阿姨們非常多，媽媽相當忙碌。

爸爸會帶著我們用報紙寫毛筆字；也能用報紙為我們做風箏；還會教我們吹口琴；有時爸爸也會騎著摩托車載著無聊的我和二姊去看「高速公路」，也就是騎車兜風到一個空曠地，眺望遠處交流道的車水馬龍。

二姊坐爸爸的身後被載著，我則獨享特權的可以鑽到前座。爸爸緊握車把的雙臂，也將我安全的護衛住，摩托車以緩緩的飛行速度，將我的憂愁隨飄散的髮絲拋到腦後。我記得那時的陣陣微風，還有爸爸寬厚的胸膛，那一刻的平安幸福和滿足感，毫不費力地在心中烙成印。多年後，我在愛情中也驚見了那份似曾相識的悸動。

忙碌的父母，孩子多半身體健康。顯少生病的我，在七、八歲那年有次患了感冒，全身倦怠發燙，媽媽在教學授課中分身乏術，要爸爸來看顧我。爸爸以他「博學多聞」的認知，烤了橘子給我吃，並且用酒精擦拭我全身，那酒精一陣冰涼退卻之後，我幾乎蒸發光了體溫，全身寒冷直打哆嗦，爸爸仍不斷的來回擦拭，我一度以為自己躺在冰櫃裡，咬牙撐過那體溫急速變化的折磨，身體經過這一折騰，彷彿死裡逃生。

當晚我的體溫又再度飆高，爸爸決定帶我到陳醫生診所看診，但路上被爸爸牽著手走路的雙腳，怎麼也使不上力，跟不上爸爸好大的步伐，最後爸爸蹲下來了，寬厚平坦撐開白色汗衫的背部，頓時成了我的依靠。爸爸背起我一路顛顛簸簸的擺盪前行，氣若遊絲的我，其實享受在這片昏沉的無懼中。

四十五歲才生我的老爸，常常被我的同學誤認為是「阿公」。其實本性健談愛熱鬧的爸爸，在晚年是寂寞的。爸媽多年來的恩恩怨怨，即便仍維持著完整家庭的假象，但實質上卻是相敬如「冰」。我們姊妹也習慣對著媽媽嘰嘰喳喳，對爸爸似乎談不上話，甚至厭煩他的「想當年逃難的時候……」。

後來，我們姊妹因著工作、唸書之故，陸續離開了內壢故居，媽媽也到台北與我們同住。爸爸七十來歲的身影仍不願意閒賦，總是託關係找工作，固定上下班的日子，彷彿才能安定他孤獨的靈魂。

我不知道晚年爸爸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時候，衰老的回憶，想起的是什麼？是十來歲離家從軍的鄉愁？還是縫縫補補的婚姻？或是跟他沒大沒小的兒女們？

爸爸回天家的時候，我的女兒還未出生，兒子應該也不太有記憶。在兒子七歲時，有次帶他回內壢看看外公的家，兒子天真的問：「馬麻~ 阿公死了幾年啊？」 我心頭一驚說：「哎呦！不要講死了幾年，這樣聽起來沒禮貌耶！」當我心頭正在數算爸爸離世幾載時，兒子未等我回答，接著說：「喔！那~阿公掛了幾年啊」？

我笑了，也許爸爸在天上也開懷的笑了。